观沧海

关于我

把你的影子,加点盐,腌起来,风干。

等老了,下酒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如果我们错过

清晨时分,天气昏黄。

从学校门口进来的时候,林子闳穿着破烂的长袍,怀中紧抱着书,匆匆踏入。在他目光极力避开的地方,一卷卷草席随意的堆放在一起,裂开的地方隐隐约约透出些土黄色——那是他们校服的颜色。草席表面沁着些湿润的暗红色,一块块成斑点状浸染开来。另一些则潮得太厉害,从头到尾都是类似尸液的斑点。

他竭力扭开头,鼻尖仍不断钻入些恶臭味。步履加快,踏入教室时他莫名回头望了一眼,远远的不知哪副席子散开了,露出蜡黄色的一张脸。层层的黑影低垂着头,密密麻麻站在一起,注视着这校门口往来进出的人。仿佛在护着那具尸身。

那张脸……

他闭上眼,仿佛从很高的楼上猛然落下来,突然天昏地暗。

这是民国三十二年,兵荒马乱。

 

罗老师来了!教室里忽然喧闹起来,紧接着迅速安静下来,他扶着剧痛的头落座,勉力抬头看着黑板。

说是黑板其实不过是用黑漆将教室的一面墙涂黑了,再订上木头的边框。写字的时候小心翼翼,不小心便落下一块墙皮。教室也是租赁的义庄,原本无人认领的棺材都搭了个棚子丢在里面,硬生生垒了个校门出来。校门口放着的则是这迁徙路上,死去的师生。

他抿起唇,挽起长袍的袖子,听台上的罗老师讲戏剧课。罗老师是留洋回来的,惯爱穿着黑色的西装,只是不打领带,领口大敞着。他说,打领带影响他的发挥。

罗老师长得严肃,生性却并不拘谨,性致来时说不得就来两嗓子,夜奔或者长坂坡,一撩西装,张口就来。又震下两块墙皮。

今日的罗老师确实反常,不怎么讲话,背过身紧赶慢赶的写着板书。

底下同学也在紧赶慢赶的跟着抄定义。

他转身想问问跟他同乡的许明杰,然而明杰昨夜不知研究什么去了,趴在桌上睡得很熟。只是面色仓惶,捏紧自己的衣摆,不住呓语。

他没办法,又知道这同乡有梦魇的习惯,只能空出左手,慢慢顺着他的背一遍遍抚摸,动作轻而缓。自己则抬头用右手继续抄着板书。单手抄的很慢,他只能自己先背下来,再把要点记在本子上。

罗老师一直背对着他们,教室里安静的令人昏睡。他不自觉跟着懈怠,挽着明杰的手,压在上面睡着了。

恍恍惚惚中,一种熟悉的恶臭味萦绕鼻尖。他面色一变,不会是那些东西来了吧。那种恶臭味越来越浓,不断靠近,他压抑着逃开的欲望,一只手忽然抓住他。

 “别动!”是明杰沙哑的声音。

明杰和他一样,从小就能看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,又最害怕这些,宁可不看也不要被吓一跳。他小心翼翼的握住那只手,发现明杰的手冰凉黏腻,手心是层层的冷汗。看来是真的害怕。他用力捏捏明杰的手,慢慢睁开眼。

意料之中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腐烂的脸并没有,那个“人”只是坐在离他一个空位的另一张课桌后。穿着的校服是前段时间刚发的土黄色的上下西装样式。那是注定要牺牲的人才会穿的衣服。

他的心中升起怜悯,这些人是在为国家和民族牺牲,是悲壮的英雄。被蹂躏的是他们,起来反抗的是他们,被举世无双赞扬的是他们,草席裹尸的,也是他们。

他们不是什么组织的英雄,是失败的拯救者,悲壮的赫克托尔。他攥紧了明杰的手,“别睁开眼。没事的。”

明杰紧闭上眼,趴在桌上不再动。那张脸,是明杰的直系师兄,黄伟晋。几日前“失踪”的学生,暗杀新闻的主角。而那天侥幸从他手中逃脱的什么先生,听说昨夜在包养的情妇的院子里也被杀了。死时连凶手都找不到,对外只能说是意外落水。

整个教室里很安静,只有罗老师的粉笔在墙上啪啪的响声,夹杂着偶尔低声的谈话声。于子闳而言,还有不断滴落的水滴声。

滴答滴答。

他侧头望着那位师兄,他保持着刚死时的形态,和他在校门口看到的模样不甚一样,鲜血顺着腹部的伤口以极慢的速度流下来。伤口顺着衣服掀开的毛边隐没在高领毛衣里。一群群的黑影倒是没有跟来,站在教室门口低头等待着。

师兄也是低头,脖颈似乎受了点伤,极其无力的模样。他自己有点无措,拿手捧着脸看着讲台。

眼神全集中在讲台上那个黑色的身影上。

罗老师……

隐约的恶臭这时忽然消失了。

身侧凝聚的身影忽然模糊了不少。所以是何苦,在这里呆的越久,身影越是模糊。等到哪一天连鬼差也寻不到的时候,便是只能默默的消失在人世间了。

师兄撑着头侧望着讲台上的罗老师,罗老师转过头来正弯腰翻书,翻到哪一面,忽然顿住了。面上的表情凝住,低声念到,“黄伟晋,起来回答问题。”

那声音低沉但是很清晰,底下坐着的学生都懵了,黄伟晋是上一届的学长吧。

罗老师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瞬,他低下头,沉默片刻,才抬头道歉,继续上课。

林子闳忍不住侧头去看那边的师兄。

他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,像是他即将失去的某个人失而复还,眼中却不断的落下泪来,一滴滴从他微笑的面容滚落。

子闳忽然想起他们曾撞见的那个场面。

那是他们还没有迁校时,学校有一个巨大的藏书阁,叫做“经香阁”,一架架的书排列整齐,散发出奇诡的香气。里面有许多被当时人称为禁书的书籍,他常陪着明杰去看。

那时他们正在经香阁里玩捉迷藏,他从身后猛然抱住正趴在一架书后的明杰,低声说,“我找到你了。”话尚未说完,被一把捂住嘴,然后明杰一脸紧张的四处望望,才小心的拨开面前书架上的那排书,露出大概两本书的空隙,示意他看。

他凑过去,小洞那边是一片空地连着窗户,白茫茫的晨光穿过朱红的窗框,洒在站在空地里的两个人。

是罗老师和黄伟晋。

他们手里各拿着本书,低声谈论着些什么,伟晋有些困惑,挠挠头发,仰脸看着罗老师。阳光洒在他迷茫的脸上和半个肩膀。

罗老师怔怔地看着他,严厉的表情忽然柔和了许多。他举起手里的书遮挡,身体前倾,在书后轻轻吻了一下伟晋。

被推开了。

他站在原地,愣住了。

躲在书架后的明杰他们,则看着跑走的伟晋通红的脸庞,深吸一口气,憋住呼吸。

原来师生恋还可以是这样。

后来他们不知怎么,并没有在一起。罗老师大概是已经知道,黄伟晋的死讯。

他转头看向伟晋,那被称作是鬼的师兄突然变得无害起来。他搂紧身旁的明杰,又放开了。

而讲台上的罗老师,像是感应到什么,看向这边。或者说,看向空气中的某个地方——他觉得伟晋会在的地方。他放下手上的粉笔,把松松垮垮的衣领整理好,一颗颗系上纽扣,严肃的站直。

语气却是温和的,“刚刚说的名字,是你们的师兄黄伟晋,今天早上已经确认,他在战争中牺牲了。他是英雄。”他的语速很漫,极其认真的用语调告诉人们,你们要记住他。

“请记住他的名字。我叫罗弘证,wes罗弘证,从今天以后,我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。任何情况下都不是,听得懂吗?今天没用英文上课哦,各位。”他带着笑容,倒像是忽然放下了一样,温情的安抚着台下抽泣的几位同学。

那边坐着的伟晋,抬着头看他,空气中水滴的声音缓慢地响着,眼泪从脸颊一滴滴滑落,汇聚到下颌滴落。

他知道,来自国外的罗老师,大概是想和他走向同样的道路。为了不连累他的同学们才这样说。他走之前曾说过,“如果我不在了,你就回家好不好。”弘正答应了,却终究是没做到。这也是很好的,不论弘正做出怎样的选择,他都觉得是很好的。

他带着笑点头。

子闳在一旁看着,也有点心酸。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两人曾约定了什么,只是觉得这阴阳相隔的笑容太苦。而明杰又不知如何是想,他一贯最粘着罗老师,跟伟晋师兄感情又很好。这下,两厢别离在一遭。他搂住旁边还在装睡的明杰,庆幸他一时不会知道,又难过他终究会知道。

明杰身上有一种潮湿的气息,简直就像全身的水分都在刚才被吓了出来,湿漉漉的。门边等待的黑影重叠耸动,伟晋似乎终于到了要告别的时间,想必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,他闭上眼不忍再看,索性趴在桌上,陪着害怕的明杰一起睡觉。

水滴声一直没有停。

滴答滴答。

从早上开始莫名的不安在这时慢慢发酵,他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明杰。低垂的眼睫小小的倒影印在苍白的脸上,大半脸庞下颌掩在宽阔的黄色衣领里,看起来极其小巧。

他伸出手摸摸明杰的脸,闭上眼安心地睡过去。罗老师,晚上再到他宿舍区告别,告诉他伟晋的事。

再醒来时,简直像梦一般。教室里还是原样的那几个人,卡在教室门里的那片天昏昏黄黄,已经是下午。他伸了个懒腰,怎么会做这么荒谬的梦,午觉睡昏了。

明杰不在。估计是又去忙自己神神秘秘的事了。

看他轻松的表情,身后坐着的那同学才小心的拍拍他,“子闳你睡醒了哦。”

“嗯,”他扭头,“怎么了?”

那同学轻轻指了指他身边的空位,“你刚才,是不是?”他有些迟疑。

子闳认真起来,转过来问他,“什么?”

那同学闭上眼,心一横,“是不是又看见那些东西了,你一直都在搂着一个空气,刚才罗老师也看见了,一直在朝这边看。”

子闳怔住了。

一颗颗眼泪忽然从他眼眶中不断流出,砸在地上。他笑起来,那笑容和黄伟晋刚才的笑容如此相似。

身旁围过来的同学愣住了,呆呆的不知道说错了什么。

子闳站起来,冲出了教室,跑向校门口。

空气中水滴的声音,终于消失了。

 

 

标签:闳杰 SpeXial 宏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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